永興．白曝蔭油

水缸是我們的守護神。
我沒去數到底有多少，聽說有百餘個水缸──那我們家還真是熱鬧啊！


我想，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打開房間的窗戶，應該看到什麼呢？
夢幻一點，大概是看到心上人的家；可憐一點，是看到隔壁人家的水泥牆；如果是住宿生，可能會看到學校，或是剛好經過的同學；如果住在都市裡，看到的是來往的車潮和來往的路人──所以我總是對人炫耀，誰家的窗戶一打開就是一百多個水缸？


暑假不設鬧鐘，是被師傅和婆婆們早上翻動水缸的聲音叫醒的。水缸蓋又厚又重，跟水缸口碰撞的聲音「咚咚咚」的，很沉，還有短暫的迴音──聽到這個聲音就大概知道已經過了七點半了（配合鄉下人的作息，七點半是上班時間）。
小時候，水缸也常用來躲貓貓。用水缸遮蔽躲貓貓耶！這輩子誰有這般經驗？


水缸總是讓我聯想到我的祖父（以前我都叫他豆油阿公），挺著胖胖的肚子，矮矮的身高，連他的較深的膚色都跟水缸很搭。不過我覺得最相似的，是樸實的氣質。
說起來，水缸像是一個胖女人，就像楊貴妃那樣，兼具美感和份量，不過楊貴妃比她年輕活潑，沒有她那般沉穩。她不會搔首弄姿去引起你的注意，但如果你去注意她，就會對她的美麗嘖嘖稱奇。

然而這些水缸在戶外風吹日曬，可不是要我去誇獎它們的曲線有多麼勻稱，是為了一個重要的步驟──「日曝」。第一次聽到「日曝」，還以為是把蔭豉帶到陽光下曬，跟爸爸提起，才知道原來跟我想的不一樣。日曝也是發酵的一個步驟，讓黑豆分解得更完全，才能產生胺基酸。

「大概要半年左右。」
「半年？！這麼久！」我驚呼。

為了美味，半年是值得等待的。不管有多辛苦，只能對自己說：「這是為了給使用者感動好的醬油。」

我很少直接問爸爸技術方面的問題，但他有幾句話總是掛在嘴邊。例如：日曝就是「鹽的比例要剛好」。
聽說，最擔心的是發霉和腐敗，所以一層厚重的粗鹽是必要的。


水缸也是有故事的。
這些水缸，聽說在阿公的時代就有四五十口，一直到現在這麼多個。這些水缸大概比我的年紀要大上兩三倍了吧？那是爺爺級的？甚至是曾祖父級的？至少，有很多是看著我們家兩三代的孩子們長大的。

曾經有一次到埔里旅遊，到了水里蛇窯，爸爸媽媽就急急忙忙地詢問是否能製造那樣大的水缸，不過聽說結果不是很理想。（大概是需要大量生產，但我們又買不下來吧？）至少我知道，能把一個人塞進去的大水缸已經很難買到了。
一「缸」難求，更顯得家裡的水缸對我們家的貴重。去了埔里之後，九二一大地震就發生了。
我們在九二一地震的時候，都做了什麼？當時嘉南地區震度五級，我嚇醒，回想學校曾經播放的教育影片，抓著枕頭護著頭部，躲在牆角，嘴裡唸著所有宗教信仰的神明：「快停！快停！」
而正顧著向佛祖求救的我不知道，爸爸媽媽在另一個房間醒著，他們可能也喃喃地唸著「快停快停！」，不過自己的性命比不上外面的水缸蓋，隨著餘震搖擺，冒著冷汗的手伸出窗戶用盡力氣的抓牢兩個水缸蓋，當下可能巴不得自己有一百隻手能夠保護所有的水缸蓋。──所幸，這個駭人的大地震沒有搖掉任何一個水缸蓋。可喜可賀！

說做水缸的師傅真功夫嗎？就算大地震、颱風天，都沒能讓它們移動。這些水缸屹立不搖地並列在我的窗前，呼吸著後壁鄉乾淨的空氣，望著遠方的關子嶺，靜靜地守護著裡面的豆子發酵完成。



家裡的人都熱愛那些水缸。我翻開相簿：媽媽大肚子站在水缸之間，看來我在還沒出生的時候就跟水缸合照過了；一歲的我被長輩們抱著，和水缸合照；啊，以前的醬油也都站在水缸上照相──總覺得家裡要是沒有水缸就不是家了。
不知道家裡的人為什麼愛水缸，還是它的魅力就是如此。


「阿爸，有一個人說有幾個水缸，問你要不要買。」我掛上電話，轉頭跟爸爸說。
「買，買啊。在哪裡？在附近的話我去載。」
他急急忙忙打電話，跟那個人談妥價錢，就都買了下來。


水缸是我們家的守護神，它們看著祖祖父、曾祖父、阿公、爸爸和我們長大，守護我們的家，守護我們的醬油。


房間的窗戶和窗外排排站的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