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父親的汗水有醬油的味道？
在國小畢業之前，我的生命跟爸爸是黏在一起的。
放學回家，就跟著他，和他的醬油車，南征北討。
你知道，對我而言，世界上最美麗的背影是什麼？
──是他揹著三打醬油的背影。
醬油高過他的脖子，重重地壓在他的背上、肩膀、後頸。他的步伐不慢，彎著背脊走，如此偉大的背影，帶給全家人溫飽。
不管是酷夏還是寒流，不管晴天或雨天，等到搬完貨，他總是全身溼透。
爸爸的汗，總是有著醬油的香味。從前因為腳傷骨折，爸爸的背變成我的交通工具，那個味道更是深刻。
就如同年紀還很小的時候，不熟練地舀著蔭豉，總是在身上濺到的那一滴湯汁的味道。
我說，醬油是爸爸的血汗做的。
爸爸說，醬油注重「色」、「香」、「味」，有了香味，還有汗水的鹹味，說不定加了焦糖之後，就變成媽媽晚餐的調味料了？
爸爸的長女有時候會想，為什麼一個人的汗會有香香的味道？「香汗淋漓」，指的是平時在身上擦了香粉香水的姑娘所流的汗嗎？
那爸爸該不會是把醬油灌到噴霧罐裡，當做爽身噴霧蓋住汗臭了吧？
近朱者赤，如入芝蘭之室，他整天在一個一個大鍋子間遊走。
鍋子很大呢！地面上的人不管長多高都看不到鍋子的頂，如果全家三個孩子有一天心血來潮拿大鍋子泡澡，說不定還有綽綽有餘的空間。
他每天爬上五個階梯，探頭看著鍋子裡的蔭油。有時舉著長鏟子攪拌。
長鏟子就像後面裝了長木棍的大鐵飯匙，我曾經試著攪拌，不過吃力又不討好。說實在，技術就是技術，除了爸爸和師傅，我沒看過誰對它得心應手。
總是散佈在工廠每一個角落的味道，除非是哪個冒失鬼打破醬油瓶，不然都是來自大鍋子裡的熱氣吧。
在鍋子裡冒出來的熱氣，跟他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樣。
黑豆醬油和黃豆醬油有什麼分別？他說，黑豆醬油耐煮，香氣不會跑光光。
我沒嘗試過到底是怎麼煮，怎麼分別。倒是知道一旦身上沾到醬油，在洗衣服以前，那個味道會一直在我身邊繞著；如果今天滷豆乾，那整棟房子都是醬油的味道，持續整整一天。
「繞樑三日」指的是音樂，但味道是成語更具體的寫照。
有些男性，買了古龍水，讓自己的身上能有片刻的香味；我的父親，只有醬油的汗，卻在我們的腦海裡停留一輩子。
「醬油，是他用血汗做的」，這句話也是對的，不是把血汗加了鹽加了糖加了顏色，而是對它付諸心血，汗流浹背、賣力地為它的誕生而努力。
總是看見他趴在大鍋子的上緣，深情地俯看著他另一個不會叫爸爸孩子，他深深吸一口氣，得意地偷偷微笑。有時，他會對站在階梯下的長女說：「有聞到嗎？很香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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