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白曝蔭油

　　　
我記得以前我們吵著要生日蛋糕的時候，阿爸對我們說的話──
這大概，是只有以醬油為行業的家族才會說的玩笑。


在那之前，先說個題外話。

阿爸說過，以前孩子多，不熱熱鬧鬧過生日，多是阿嬤為了營養煮個白煮蛋給孩子補充營養。

蛋糕，很多書籍說到以前的蛋糕，像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不論到哪一代，都一樣──尤其是交通不便的鄉下，小時候連統一布丁都買不到，更別說麵包什麼的，要吃蛋糕得要開車半個多小時哪！
（那時看麵包店都閃著亮晶晶的光芒，就像韓賽爾與葛麗特在又餓又累的時刻看見糖果屋那般驚奇）

有本書上描述了一個約四十多年前的真實故事，姊姊牽著弟弟的手，走進在外面偷偷觀望已久的雜貨店，用存了許久的零用錢，珍惜地買了一塊海棉蛋糕當作禮物。
不論十歲看還是二十歲看這個故事都讓人鼻酸。


我們家也一個流傳下來的兄弟情，就沒這麼溫馨了。
接下來要說的一系列故事，跟蛋糕只有一點點關係，卻是一脈相承、奸詐狡猾的親情所發生的故事。


事情發生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可能也有三、四十年以前了。
這個故事裡的哥哥吝嗇得要命，當弟弟吵著要吃雞蛋糕，哥哥嘲笑他：「吃雞膏啦！」（註：雞膏，台語，雞的排泄物）

同樣的方法，同一個人說的，也曾發生在我身上。
不過，這是這次比較衛生──
「蛋糕？給你一個荷包蛋加醬油膏吧！」
才六歲的我，雖然喜歡荷包蛋，卻認為這樣的家長很沒誠意。

因為這個方法被同一個人沿用了兩代，自然成為「傳家之寶」之一，凡是對付想吃蛋糕的小孩，都如法炮製。
當然，十年之後，這種「兄弟情」就發生在小弟身上。
哥哥說：「我煎荷包蛋給你，反正是『蛋膏』嘛。」
當然，小弟一定會哭鬧，說「那明明就不是『蛋糕』」。


結合荷包蛋和醬油膏的玩笑，是有原因的。
除了諧音之外，荷包蛋在我們家也是難得的美食。（因為荷包蛋一個人一個，如果常常吃荷包蛋可能要常常出門買蛋了，家裡人多卻只有一個冰箱，荷包蛋無疑是家裡的高級食品）

可是，心裡只有蛋糕的小孩子哪裡懂荷包蛋對於阿爸的美味？
對壽星而言，說「蛋『膏』就是蛋『糕』」的人，就是吝嗇出遠門買蛋糕為他慶生的人。


儘管如此，還是要感謝上天。還好我們家做醬油的，醬油膏和荷包蛋很搭；如果家裡是玉珍齋（我還蠻想當玉珍齋的小孩的），生日的時候是不是要吃荷包蛋加綠豆糕了呢？


※※※

我上購物中心的時後，常常「不小心」就走到調味料區，觀察起各式各樣的醬油。有一些廠牌的「醬油」就已經有稠度了（因為各地的飲食習慣不同吧）。還好我們的醬油就是清，醬油膏就是膏，如果分成太多樣我一定背不起來。


對我而言，醬油膏是滿滿的兒時滋味。
很小時候，醬油膏除了瓶蓋之外還要鎖螺紋瓶蓋。因為醬油膏是高溫裝瓶（註），我們常常會燙到手，負責裝瓶的人都要戴手套。
在濕熱的工廠裡裝瓶醬油膏除了能聞到瓶口揮發出醬油香氣，還有一種糯米的香味，兩者相混，變成一種讓孩子上癮的味道。
（註：高溫裝瓶，熱空氣體積大，內部的空氣其實很稀薄，近乎真空，這樣能確保醬油膏不會腐敗。醬油膏比醬油還要容易發霉。醬油之所以不使用這種方法，一來是醬油不容易壞掉，二來是機器的限制，醬油流動性高，不容易用那種方法裝瓶）


阿公都是這麼向客戶解釋這兩種產品之間的差別：醬油耐煮，但醬油膏比較沾得起來。
他說，醬油吃香味，醬油膏吃口感。
其實醬油的成分比較高，但醬油膏比較討喜，用途比較廣，而且甜甜的小孩子喜歡。如同用醬油的頻率實在很少的我，在小時候還是會緊緊抓著醬油膏不放。

我出門外食總是盡量不用醬油也不用醬油膏，說放不開「家裡的滋味」實在太肉麻，但事實上，除了個人習慣不沾之外，他牌的味道還真的不和我的口味（是不是化學醬油我聞不出來也嘗不出來，不過真的不喜歡）。我的口味很隨和，但嚴格一點說，真的不大中意外面的醬油產品。


我們家的飲食簡單，如果你問我，醬油膏要配什麼食物，我認為與荷包蛋或水煮的蘆筍非常搭。外面賣的蘆筍都會沾沙拉，不過我們家的小孩到一定年紀，就會屏棄沙拉醬回到醬油產品身邊。（自家裡的孩子們長大之後，沙拉醬越買越小包，買的週期也越來越長了）

啊，還有，說到醬油膏的故事，不得不提這個：醬油膏是有「季節性」的。
印象裡，春節或端午之前，一車子貨出門，醬油膏的銷售量一定高過醬油。
常常有人說，我們家的醬油膏沾蘿蔔糕實在是太搭了。這就是所謂的「油膏季」嗎？真巴不得大家天天吃粿。（儘管我們家吃粿都沾醬油不沾油膏的。）


記憶中，生產醬油膏曾經遇過一次災難，阿爸跑遍全庄的米廠找不到原因。
原來，是醬油膏不「膏」了！
稠度呢？稠度呢？裝瓶、殺菌、冷卻之後，仍然湯湯水水的？從來沒發生過的事！

阿爸弄了好幾瓶樣品（平常在煮醬油的時候都會留一瓶樣本），像發了狂似的到處找方法。
那時，米不夠也是問題。我不知道是什麼原理，用來調米漿的糯米必須是老米，就是放過一段時間的米。……就像突然說今晚要喝女兒紅那樣告急吧！
當時我也跟著緊張，幫忙在旁邊煩惱，實驗精神全用上，什麼應變變因、控制變因什麼的全在腦中反覆翻騰著！
後來發現，原來是糖的問題。同樣跟台糖買糖，但兩批就是不同，不知道為什麼糖的品質會影響糯米漿，不過，好在解決了！（呼，害我窮緊張一陣，雖然什麼忙都沒幫上）

※※※

讓我們回到蛋糕的話題。

三十年之後，「雞膏」哥哥也會回想起以前吝嗇對弟弟的種種。
他會告訴我們，他長大了，成熟了，現在的他非常後悔。那時，對一個單純只想吃，沒有任何顧慮的孩子而言，說那樣的玩笑，實在殘酷。
所以他也告訴我們，對一個小孩不要浪費，也不要太吝嗇。
荷包蛋與醬油膏之間殘酷的的愛恨情仇再也沒有被當作拒絕慶生的玩笑。

所以有一陣子，我們常常吃蛋糕。（因為當時阿爸感觸特別深，買蛋糕沒有名目，乾脆幫弟弟慶生兩次）。

不過，時代也變了。
當蛋糕不再稀奇的時候，有家人生日時反而不會特地慶生或是吃多麼精緻或美味的蛋糕。

或者，回到平凡的荷包蛋與醬油膏，那個令人回味無窮又充滿家族故事的滋味。



本文獻給想吃蛋糕卻被嘲笑的小叔叔。下次想吃蛋糕的時候，我會請弟弟幫你煎蛋的。